李修文比我想象中温和很多。
最近三年,他带着一系列动人心魄的小人物故事“杀回”当代文坛,声称要为那些被生活打倒在地的人树碑立传,你几乎以为,他就是那个要和风车再战三百回的“堂吉诃德”。
在深圳覓书店见到的李修文,却平实得有点出人意料。
李修文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,也曾做过编剧、影视监制。著有《滴泪痣》《捆绑上天堂》等多部小说,曾获茅盾文学奖新人奖、春天文学奖等多种奖项,散文集《山河袈裟》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。担任编剧和监制的作品有《十送红军》《疯狂的外星人》等,编剧作品曾获电视剧飞天奖、大众电视金鹰奖。
从2003年的《捆绑上天堂》到2017年的《山河袈裟》,中间空了整整14年,当被问到“为何离开又为何归来”这样的大问题,李修文嘿嘿一笑:“离开”是因为写不下去了,至于“归来”,因为一直悄咪咪在写,根本谈不上啊。
而那空缺的十几年时光,被李修文称作“浪荡的11年”。他在无数个剧组摸爬滚打,在大雪纷飞的冬夜整夜不眠,发过电,做过场工,趴在河滩上写剧本,被人忽悠、灌醉……橄榄百炼成渣,李修文把自己炼成了粗粝的江湖小人物,之后,无数的小人物传奇从他笔下涌了出来。
他没有太强的“成功学”焦虑。不管是16年前告别小说,背着一只行囊出门混世界;还是把运作了七八年的影视工作室关掉,重新回到文学的书桌旁,拿起、放下,他都只是为了自己“想要的一场人生”。
从江湖回到庙堂,如今做了湖北省作协主席的李修文,依然没有任何的身份感。他说:你再忙,忙得过欧阳修,忙得过苏东坡?没有人设,就是最好的人设,李修文清晰地知道,他要做的,只是维护好一个作家的根本和体面。
难得的是,这个13岁就在《当代作家》发表小说、因写作被保送上大学的大才子,也一点不自恋。一个读者因《山河袈裟》改变人生的故事,就能让他双泪潸然。那是因为,他从未高看自己的写作,本质上,他是一个只为自己而写的作家。
更别提他的理性,甚少情绪化,完全不愤怒……
这个世界充满了误解。
李修文如是,他最近的新书《致江东父老》,亦如是。
▲ 李修文《致江东父老》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年9月
这些文字,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?
那些像《聊斋》一样的故事,是真的吗?
为什么要给小人物立传?
你到底要挑战什么……
在成都、武汉、长沙、深圳,李修文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些问题,他不疾不徐,重申再重申。
或许因为,这些探讨中,包含着他作为一个写作者,最珍贵的文化基因、美学立场,以及他全部的写作野心。
李修文说,这是一个神殿倒塌的时代,但每个人都可以建自己的庙宇。他自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小人物,所以,他的文学小庙也只供奉小人物。
采访中,他一直说,自己受楚文化影响至深。我倒是觉得,他真不是堂吉诃德,他更像千年前汨罗江边,那个倔强写下《天问》的屈原——他希望在自己的文字中复活的“中国式面孔”。
1、我开始不信我试图写下的文字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最早,你其实是以小说名世的。作为当时“中国最年轻的专业作家”,2002年的《滴泪痣》和2003年的《捆绑上天堂》那时引起过热烈反响。可就在人们期待你拿出小说“三部曲”的时候,你停了笔。为什么?
李修文:我写那两个长篇的时候,正是中国社会向着一个物质化时代狂奔的年代,而我所秉持的、对我的美学形成强烈影响的古典价值,正发生分崩离析的变化,这种变化甚至使我在日常生活里找不到确认。而我又是那种人,一定要把我的写作袒露成生活的样子,要去遭逢、去验证、去确认的那种人。我开始不信我试图写下的文字,进而影响了我的创作力。
▲《我亦逢场作戏人》插图(蔡皋 绘)
怎么办呢?那我就出门去碰一碰,把自己从一个创作者活回一个人。于是,我就混了十年的影视圈,跟着一个个的剧组去干活,但是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。那些年,影视界特别乱,好多项目听上去都是花团锦簇,没两天,老板就跑路了。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《致江东父老》里的第一个故事《猿与鹤》,讲的就是一个落魄编剧,那是你自己的故事么?
李修文:那就是我自己啊。这11年,我写过十个出头的剧本,拍出来的两三个而已。我也参与过N多的电影、电视剧的所谓“策划”,然后绝大部分都不了了之了。几乎每一次,都是兴冲冲地去,最后败兴而归。
▲《小站秘史》插图(蔡皋 绘)
2、这个江湖带给我很多启发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但是这十年给你带来了巨大的蜕变?
李修文:更多的是,我和这个世界建立了某种真正的关系。
现在的中国作家被人认识,更多在一个专业的写作场域。但我们看看博胡米尔·赫拉巴尔,看看弗朗西斯·斯科特·基·菲茨杰拉德,大量欧美作家在日常生活中都有一个形象,赫拉巴尔是个打短工的人,菲茨杰拉德本质上就是个日常生活中的盖茨比。
我们再看看中国古代的文人,他们也不像今天的中国作家,要么是个宰相,要么是个被贬的县令,要么是个穷书生,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建立了一个作为“人”的形象。
作为“人”的形象,从哪儿建立的呢?就是在这样一个广袤而浩大的世界上。所以,我想解决这样一个问题:我太早就开始了专业创作,我始终和这个人间隔膜着。
▲《致江东父老》插图(蔡皋 绘)
我一直没有太强的“成功学”焦虑,也并不认为影视界就比文学界“牛”多少,相反,此时此刻在中国,你很难找到一个文化程度这么低的行业——这不是一句鄙薄的话,这就是它的生命力所在。这个江湖带给我很多启发。它带给了我一种迥异于过去的专业文学生活的方式,没有什么文人相轻,开门就要养活一堆人……这种粗粝是一种锤炼,它让我和这个世界真正建立起一种关系。
3、我一直在写,谈不上“回来”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自从2003年的《捆绑上天堂》之后,你很久没有新书出版,为什么2017年突然回归,出版了那么一本《山河袈裟》?
李修文:其实,在做影视编剧、监制的11年,我一直在写,而且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对于什么是文学、什么是真正的写作的正信。
我是因为写不出心目中的文学,才在外面“浪荡”了11年。但我时刻都想写我心目中想写的东西,一天也没放弃过。所以并不是说,我有一天决定不干了,然后来写《山河袈裟》和《致江东父老》,不是的,我其实不断在写。
▲ 李修文《山河袈裟》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
包括《致江东父老》里很多篇章,都是我十年前写的。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一种文体意识,更多是一种下意识行为,一种冥冥当中想“挽救”自己的下意识。
我会担心,写剧本时间长了,剧本的语感会不会影响到某种纯正的、有力量的、静水深流式的汉语的正当道路?那样一种语言,我还能不能把它捍卫住?于是,我不断写一些心目中的作品,来提醒自己,这个敏感度不能丢。所以其实我一直在写,谈不上“回来”。只是那本书是2017年出版的,仅此而已。
4、简单划分“虚构”和“非虚构”,是一种罪恶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有人说,2017年以后,“小说家和编剧李修文,变成了散文家李修文。”我当然不同意这样的身份界定,因为虚构和非虚构实际上界限没那么分明。我们今天还能说《致江东父老》仅仅是散文吗?
李修文: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.A.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过一句话:当我行走在风中,意味着多少长篇小说的消失。今天,某种非虚构的“神话”还蛮可疑的。好像我们界定了一个想象中的“非虚构”样貌,但恕我直言,它只是一种现代学科细分以来人类发明的又一个新词汇,包括“散文”。中国过去哪有什么“散文”,只有一个东西叫“文章”。“散文”这个概念从诞生至今,也就90多年历史,对于一个有着3000年文章传统的国度,“散文”这个概念就那么确定无疑吗?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今天的写作,重新召唤和聚集一种中国式的传统“文章”的道路在今天这个时代的复活呢?
▲《致江东父老》插图(蔡皋 绘)
李敬泽的《会饮记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,它感知到了一个变化:总体性四分五裂。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,我们的身体、我们的感官变成了最大的总体性。小说也在变化,散文也在情不自禁地变化,所谓的“虚构”和“非虚构”都要受到这个时代的裹挟。不管你同不同意,过去界定的那些关于文体的铁律,都在一点一点地受到碎片化的动摇。这个时候我嗅到了一个东西,或者说它成为了我写作的直觉:我的一趟历程下来,其中包含着我的狂想、我强烈的想象所产生的事实,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作家最大的真实,那就是作家要提供出一个无限真实的精神个体。这个精神个体,可能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真实。
我觉得,简单地把文章分为“虚构”和“非虚构”,是一种罪恶。它降低了人们对于今天这个时代的立体认知。
5、撕破一切无法准确表达内心的文体束缚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我个人认为,和你很多年前的小说相比,最近这两本书是一种文体的进步。但正是文体,也的确成为这两本书被争论最多的点。
李修文: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。我无意借这个讨论去博任何眼球,但我可以非常诚实地说,文体到了今天,真的是要重新认识了。中国的“文章传统”何其大,“散文”概念只是“文章传统”里一个小小的格子,我们不能在这个格子里待久了,就把如何待得更舒服、更精致变成了一种王道。我希望用自己的写作来提醒大家,有没有可能重新触摸中国式的“文章”道路?
▲《不辞而别传》插图(蔡皋 绘)
因为中国人的情感方式的确和外国人不一样,我们的四大名著写的是内心里的明明灭灭、哽咽、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;外国名著写的是通过人类经受的苦难,肯定人类必然有承受和超越苦难的能力,于是人是值得赞美和肯定的。
当然,我这样讲,是把西方文学简单化了。但当你试图去总结,一定会看到,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是“眼看它起高楼,眼看它楼塌了”,它是我们在历史长河、在一个空茫的伦理和体系里求而不得的内心的印证。所以,中国人的历史虽然是战胜者写成的,可战败者、柔弱者的声音,在文学里头。
中国式的“文章”和西方式的“非虚构”“散文”不一样。在我看来,一切无法准确表达内心的文体束缚,都应该把它撕破。更确切来讲,我写作,并不是为哪一种文体而写。我都不在乎,你们还有什么好在乎?
6、我期待荆楚风格的复活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《致江东父老》里有好几个故事让人分不清真实和虚幻。例如《白杨树下》,“我”一路走一路说话的表姐早就死了;《鱼》的结尾,一群鱼高高跃出水面,把母亲从死亡边缘拉回。这些场景,在现实生活中显然不可能存在,该怎么理解它们?
李修文:我确信遇见过这些事。我也知道依科学,是遇不见的,但在我的生命历程中,它们确实存在过。包括那条鱼,就是我本身的遭遇。我清晰记得那一幕,一群鱼像菩萨般从水下跳跃了出来。那一幕,在许多年里不断被我回忆起来,它们一次次被我想象、认知和建构,最终,它们呈现出了一个写作者意义的真实。
▲《白杨树下》插图(蔡皋 绘)
我来自一个自古以来巫风大作之地,一个产生过屈原《天问》《山鬼》的地方。小时候,经常有一个老太太拦下我,认真地说她死去的儿子昨晚回来了,带了米,还挑了满缸的水,现在又回去了,过段时间还会再回来看她。直到许多年后,穿州过府,我也算是踏足了这世间的不少地方,和死去的表姐隔世相见这样的事,在家乡之外的地界还是鲜少能够听说。除了在《聊斋志异》里,似乎就只在我的家乡屡屡发生。
你生活在那样一个人鬼共居、视死如生的环境中,今天再拿着霍金式的观点去考察它的真伪,我们是有多无趣?其实,我在讲述这类场景时所产生的一种迷乱之感,哪怕是想象占据主导所产生的一种想象,但我认为,这就是我心中的真相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,我认为只有一种真实,就是美学意义上的真实。
▲《鱼》插图(蔡皋 绘)
作为一个楚人的后裔,我期待那种荆楚风格的复活。我希望能从美学上靠近一种近似于《天问》和《山鬼》的传统;我也希望从气质上写下一个个像项羽和屈原那样决绝的、并且依然能够在现代生活中成为我们同路人的人。
7、我后来写作,就变成了那个盲人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这本书写了那么多小人物,哪一个人物最接近你心中“江东父老”的样子?
李修文:这本书里头,最早写出来的是《三过榆林》。我曾经在陕西榆林遇见过一个盲人。当这个盲人在榆林的郊外,非常严肃地告诉我,现在我们不是走在榆林,而是走在华灯初上的十里长街……他的一生,就是靠这样安慰自己度过来的。你告诉我,这种虚构对他来说,是不是一场巨大的真实?
▲《穷人唱歌的时候》插图(蔡皋 绘)
通过和这个盲人的相遇,我才知道,中国大量盲人并不是死于其他疾病,而是死于精神疾病。因为盲人看不见,他一定要强烈地想象一个世界,久而久之,脑中的世界就和身外的世界开始撕扯同一个肉身,撕扯的过程,很多人会被击垮,击碎,最终死于精神分裂。
所以你问我印象最深的小人物,我想就是他,那个盲人。他不光是我的一个写作对象,他甚至启发了我的写作。我后来写作,就变成了那个盲人。我一定要把我所构建的那个世界,作为真实的一部分端出来。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都是写小人物,和《山河袈裟》相比,《致江东父老》的不同在哪里?
李修文:《致江东父老》里头没有多少大惊小怪的东西。它很大程度上取消了自我,跟随在我的写作对象背后,在沉默地追随。而且我也有志于用一种最简练的字句来营造,或者让人获得一种最空茫、最辽阔的气息。
▲《铁锅里的牡丹》插图(蔡皋 绘)
从文体上,我也做了很多努力。例如《鱼》和《白杨树下》写得像《聊斋》,《我亦逢场作戏人》我采用了一个“说书人”的调门,《猿与鹤》采用的是一种结构上的回环……这些文体尝试是我有意为之,是想更多地取消自己,更加贴切到写作的对象。
8、我内心没那么多“人设”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2018年你当选湖北省作协主席,作为一个混了那么多年江湖的作家,如今的身份和你的初心会有碰撞么?
李修文:没有任何的对撞。我内心没有那么多“人设”。我一直提醒自己,一定要轻看“人设”,千万不要被这些反智的东西囚禁得更深。
▲李修文
担任作协主席,对自己的创作精力当然有影响,但影响也没那么大,我经常举个例子:你再忙,忙得过欧阳修,忙得过苏东坡?这就是那“浪荡”的11年带给我的。我在剧组里,连场工都做过了,有一年在重庆的忠县拍戏,大雪纷飞,我坐在一个果林里头,守着发电机守了一晚上。作协主席这个事,总不会比那个更苦吧?
9、我的庙里供的都是小人物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遇到过让你印象深刻的读者吗?
李修文:前不久我遇到一个读者。她曾经是个生物系本科生,看完《山河袈裟》,想转戏剧,于是开始了漫长的考研生涯。她告诉我,每一次撑不下去的时候,就得看《山河袈裟》,直到发榜前。后来,她如愿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文学研究生。我不是一个太情绪化的人,但听完这个读者的故事,当时我双泪潸然。
我从来没有那么高看自己的写作,也不觉得我的写作会重要到什么地步。对我来说,写作是一种自救,不管人们怎么看,我都会写出来,不在乎重不重要。但就是在这种一个人狂奔的路上,居然还曾经安慰过一个人,参与了她的人生,我觉得莫大的幸福,还有什么比这个和读者之间的沟通,更让一个作家有尊严感呢?
▲《在春天里哭泣》插图(蔡皋 绘)
现在,每个人都陈词滥调地说:神殿倒塌了。但新的神殿在哪里呢?大雄宝殿倒塌了,土地庙还在啊。你有没有能力,建一座自己的小庙呢?然后,招来一点点自己小庙里的信众呢?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可否这样说,你的写作就是建庙的过程?
李修文:我在建我自己的一座庙宇,我的庙里供的都是小人物。
10、下一本书是关于中国古诗词的诗话
深圳商报《读书周刊》:下一步创作计划是什么?
李修文:我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诗词的诗话,还有一本小说集。
我一直喜欢中国的古典诗词,但我也特别不满意,现在很多中国人对于诗词技法上的探讨和研究。
▲《何似在人间》插图(蔡皋 绘)
在我们中国人的一生中,在我们许许多多的关口和要害,总是猝不及防地、扑面而来地,和我们曾在诗词里头见过的情景遭遇。所以中国诗词对中国人来讲,首先不是个学问,它首先是我们的出处和来历,它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。
到底有哪一些诗词它,在什么样的时刻,以什么样的面目,见证过我们的生活,降临过我们的生活,又安慰过我们的生活?我想要写这样的“人与诗词的相遇”。
(本文由出版社授权转发,插图均为《致江东父老》插画,由绘本画家蔡皋绘制,出版方供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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